长谷川慎已经追踪了代号为KK的杀手两个月仍一无所获。
自从上次围捕行动失败后,这位杀手集团的头号人物变得更为警觉。两个月前那次的行动除了真正跟这位人物短暂的打了照面,弄清了些基本体貌特征以外,也就只有大概流窜的街区,特别搜查课却付出了暴露一半行动人员的代价。
“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轻举妄动。”课长青山陆眉头紧蹙,他很少如此心事重重。
两个月前情报组的神谷健太和后藤拓磨破获了他跟上线黑帮交易的时间地点,得知他大概率是单独前往后,确实是有些轻敌了。在极度紧急混乱的状况下青山陆追了出去,然后在暗巷里被偷袭后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身上携带的所有身份信息都被翻了个遍。
行动组紧急换了一批身份和体貌特征仍是秘密的新人,青山陆退出一线转为行动指挥,盯梢KK的任务就落在了长谷川慎身上。“这是我同所有跟他打过照面的警员沟通过后的人物画像。”后藤拓磨将几乎没有面部的人物画像递给他—目标戴了帽子和口罩赴约,穿得很宽松--长谷川慎扶了扶眼镜端详着那双眼睛。
“我分析了青山课长的随身物品,没找到任何指纹,毛发,皮屑,不过有些气味信息,上午拿去分析了。”神谷健太从长桌的另一头推过另一叠材料。
“嗯?”长谷川慎抬起头,等他继续说下去。神谷挤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很遗憾,是街香,你有时也会用。”他指了指长谷川桌上摆着的宝格丽白晶。长谷川顿时满脸“你能不能讲些有用的?”,神谷健太继续嬉皮笑脸,“我们也做了一些目标心理分析。青山课长被偷袭的地点在南青山,富人区中的富人区,到处都是安保和摄像头,但是监控我们已经检查过,他逃窜的路线全是死角,说明对该区域十分熟悉。我们也想过虚晃一枪的可能,但显然选在这里毫无必要,大概率他确实住在附近,没想过青山课长能把他追到这个地步。”
还是仿佛大海捞针的任务。
“哎哎,”后藤盯着电脑屏幕抓了抓干枯的头发,“杀人放火啊金腰带。”
长谷川慎一声不吭地换上便服出门。
大海捞针的第68天,他穿着各样潮服在南青山表参道区域假装闲晃并观察着四周的人群,艺人名人云集的地段行为低调全副武装的人比比皆是,如果目标以类似行动当天的装扮出现是毫不违和的。做事情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怪不得被警方关注了那么久还没露出马脚。他觉得以现在掌握到的稀少情报,能盯到人,并得到一些其他线索多少需要一些运气。
他的运气很快就来了。
正在饮食店吃午饭的时候,两位客人端着饮料边走边说话撞到桌角,其中一杯径直朝前飞去。长谷川自然被惊呼吸引了注意力,顺着望过去就见桌边那人眼疾手快单手稳稳抓住了饮料杯,人下意识的反应最真实。两位客人频频欠声道歉,他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这实在是很反常,虽然还是连眼睛都看不到,但身型确实是符合的,他心里浮现出一丝期待--吃饭总要摘下口罩的吧?
他太小看对方了,觉得方才的行为太过反常和醒目的显然不止他一个。
那人不动声色地合上菜单转身离开。
长谷川稍等片刻便也跟了出去,这样的警觉和反侦查能力让他心里更加确定了几分。
他跟着目标一路到新干线站,竟然第一次发现目标就是如此复杂的情况。他揉了揉额角深呼吸保持镇定,在人来人往的车站穿梭,最终有惊无险地随目标进了同一节车厢。那是开往京都的列车。
“我应该跟到KK了,”他手指翻飞,“需要京都方的支持,麻烦联系。“
“京都?”
“情况很复杂,”长谷川慎回,“但以我的直觉来说,应该是他。”
毕竟每天盯着那几张画像反复分析,快成为精神污染的程度。
“了解。”青山陆言简意赅。
长谷川慎在新干线上有很多种猜想,去跟合作方接头,杀手组织在京都有其他人员,甚至直接去杀人,当然以上他们都没收到一丝一毫的情报,他在车上对此行的目的困惑非常,唯独没想到对方去了京都大谷本庙。私人行动不值得没有足够准备的当地警方打草惊蛇,他们不能短时间内承受第二次失败了,他在附近天人交战了一番打算先放目标走,然后去寺庙碰碰运气。
跟工作人员亮了警徽,只简单地说有没有发现刚才参拜的人员有什么异常,并要求调监控,自然是一无所获。他叹了口气,留下了警队的联系方式,并说如果近期发现什么异常联系他们。
“没关系,我尽量让情报组也关注一下关西地区。” 青山安慰他。
长谷川在走廊遇到负责新人组的岩谷翔吾系长,“新来的警员适应得怎么样?” 岩谷压了压帽子,露出春风和煦的笑容,“都很元气呢,跃跃欲试,你整日出外勤,都没看清过脸吧?”
长谷川听罢往新人室探了一下头,确实不似他们老菜皮这么苦大仇深。
“尤其是这个孩子,很全面,” 岩谷翻开档案册指着一张照片,“跟你当年很像啊。”
“全员来一下,紧急会议。” 青山陆面色严肃,身后跟着难得也很严肃的神谷。
收到情报,KK要行动了,他会在两周后的商业派对上刺杀某叫得上名字的商业巨鳄。然顶级大佬也不是吃素的,这是他自己情报网的信息来源,保镖已经找了一堆,联系警方的主要诉求是不要让他跑掉,抓活的,让干脏事的供出到底是谁要害他。
“这是重要目标,对我们盘查杀手组织及其上线,交易对象都至关重要。而且他十分谨慎,相信大家都领教过。” 长谷川慎发言,“鉴于现在情报源不明,信息不足,若无胜算就不要穷追猛打。”
他其实对两个月的一无所获多少有些愧疚,不然工作会好展开很多。
“人员也尽量精简,” 岩谷翔吾冷静的时候很有威严,“你我二人。”
“嗯。”青山陆点头表示同意。
“再加上北人。”他扫视了一下新人组补充道。
“之后就由长谷川前辈带你,你们一起行动,系长负责跟我对接,你们随时听指示。”青山陆对新人显然了如指掌,对岩谷的提议没有丝毫异议。
“请多多关照。” 吉野北人起身鞠躬,没有一点怯场的样子。
长谷川慎在训练场上检查吉野北人的体能,格斗,射击,器械,也突击测试了他的心理素质。他一张女相的脸很有欺骗性,身材也不够魁梧,实际表现远远超出他预期。
“下班一起去吃饭吧。”他邀请道。之前的新人集会他没去,team building对这对临时的搭档也很重要。他们去烤肉店边吃边聊,当然不可能有任何工作内容。岩谷判断得很对,他们确实相性不错。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警队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是日,办公室的接到一个电话。
“是大谷本庙,”后藤将电话给长谷川使了个眼色,按下了免提键。
“您好。”
“您好警官,我们今日例行检查,发现丢失了一块供奉在我们这的喉仏(注1),我们已经通知京都警方了,不知道跟您当日觉得的异常有没有关系。”
“谢谢您的合作,请问是否方便发我们一份遗骨主人的信息?所有的资料仅用作查案,不会泄漏。”
“信息不多,只有遗骨主人的姓名,遗照,还有供养人。”
“足够了。”后藤悄悄做口型。
传真很快发了过来,后藤马上将名字录入系统,表情疑惑中夹杂着凝重,他将神谷健太也拉了过来,他是犯罪心理的专家。
“事主是未成年,15岁的时候在一场不良少年聚众械斗事故中去世了。供养人是她的生母,没有找到生父资料。”
“查一下杀人者信息。”
“杀人者也是未成年,精神鉴定异常,因取得受害者家属原谅,事发后被判进医疗少年院四年。”
“啧。” 青山陆砸砸嘴,他太有正义感,虽然也见多了这种事情,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会精神痛苦。岩谷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肩膀,继续询问道,“现状能查到么?在做什么?”
“现状……失踪。”
神谷“腾”的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灼烧着异样的光芒,“我现在大脑里起码有十种可能性。” 他来回踱步,“我在想哪种是更有可能的。”
“照片也传来了。” 后藤抽出纸张,表情凝固住了。青山陆看着他悬在半空中的手不耐烦地将纸扯了过来,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从业这么久也没遇到过这么诡异的事情。办公室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围上来。
漫长的沉默。
“也许是天助,”岩谷翔吾说,他是乐观的那个。
“我本来从不信这个。” 青山陆叹气,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样的人会去做偷人遗骨的事啊!” 痕迹专家即使面对再荒唐的情况也还是只关注自己眼下痕迹之间的联系,“他偷来干什么,他们什么关系?”
“ 不管怎样,他们一定认识,而且不是普通的认识。”长谷川慎紧盯着照片,那是一张很稚嫩,但跟自己新徒弟九成相似的脸。
“赌一把么?” 他说,“赌他会凝固拓磨的十分之一时间好了,两秒,对北人来说够了。”
“北人,你准备一下,下周的任务改为你主要执行,长谷川前辈掩护你。”
“了解。”吉野北人没有问为什么。只猜想自己这一周的表现得到了肯定,或者课里害怕再次出现上次的情况,避免让更重要的人物暴露吧。不管怎样,这些理由都跟他执行任务本身无关。
大佬的酒会邀请函很快送到了他们手中,另有两套高定西服。
“北人,你需要把头发染成金色。” 长谷川说。
“是任务需要的吗?”
“对,你可以来我家的店染,免费的。” 长谷川故作轻松,其实他内心感觉很不好,总觉得不得了的风暴要来了。
注1: 在日本丧葬文化中第二颈椎骨是最特别的,因为形状像释迦牟尼打坐 所以日文写作喉仏。 收骨的时候是按照从脚往上的顺序收:头盖骨和喉仏在最后,喉仏放在遗骨最上方正中间,然后把头盖骨盖上去。把遗骨留在身边供养的话通常也是留下喉仏,净土真宗会送到大谷本庙供养.
内部酒会有严格的身份检查,这没什么用,职业杀手的上线自然有本事帮他搞一套假身份。将宴会名单录入系统以后,根据他们掌握到的情报:一米七精瘦二十代男性,常住南青山附近,好歹将可疑人员锁定在了八个人,尽是些挂名了一堆乱七八糟会社的富二代纨绔子弟。KK对警方有更大的用途,上面不希望行动小组暴露此次行动。
“而且会场内很可能有他的帮手,要想办法把他引到没人的地方去。”
最后决定北人去没什么人的后门大厅蹲守,而实际盯到过KK的长谷川则想办法确定目标并把他引开。
“小心行事,尽量智取。”
“祝好运。”
青山陆跟岩谷翔吾在监视车上目送长谷川和吉野下车,穿着防弹背心又套了层剪裁精致的西服,吉野北人感到肩膀僵硬,跟在金丝边眼镜又发胶抓了个油头的长谷川身后仿佛总裁秘书。
“等会见。” 长谷川拍拍他,单手插兜游刃有余地走进声色场。吉野北人则从厨房后门溜了出去。
长谷川很快就搭讪了会场的一众女网红,离大佬出来致辞还有一个小时,他迅速跟几个目标富二代凑了一桌,他知道这些人大概率是来泡妞的。他像猎鹰一样紧盯着每个人可疑的地方,最后他将目光锁定在了离泡妞社交圈不近不远的一个人身上,虽然精心搭配过,但仔细看他的鞋子未免也太轻便了一些。他端着香槟走上前去,身高和身型实在是刚刚好。
“哎!”对方往后惊跳了一下,香槟沾湿了他的前襟。
演得真烂。
“对不住。” 长谷川拿起纸巾帮他擦拭,鼻下略过熟悉的香味。
“对美女没有兴趣吗?”他笑得很纨绔子弟,“巧了,我也是。”
KK感到有硬硬的东西顶在后背,那位打扮人模狗样的警官甚至仍带着点调情的语调在他耳边说,“KK,你暴露了。”
他不知道警方带了多少人,但从得知大佬私下开始加雇保镖,他就知道此番八成凶多吉少。
所以才会在最后关头去京都做那件事。
他揣在兜里的手按下信号发射器。
长谷川一只手搂着KK的肩像一对放荡的同性情侣,一只手在西装下拿枪顶着他往后门走。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吉野接应的地方,长谷川突然感到脖子后一阵钝痛,手法很专业,他马上两眼一黑膝盖控制不住的往下跪。
“北人,行动提前,通道十二点方向,地下车库!” 岩谷翔吾对着通话器大喊。青山陆盯着监控面色凝重,偷袭长谷川的人不知道提前潜伏在什么诡异的位置,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突然又消失,速度快到监控都定格不到他的面部特征,他拿起对讲机请求警力迅速去地下车库支援吉野北人,今天的狠角色看来不止这一个。
KK气喘吁吁跑到空无一人的车库打开了车门,“举起手来,跪下。”
背后的声音很清脆。
这批警官真不错,响动跟翔平一样轻,他低头笑了一下。
只可惜他们总想抓活的。
他佯装慢慢下跪到一个正常人想不到的角度,在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小跑几步一脚踢掉了对方指着自己的配枪。吉野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对方掌握主动,兵不厌诈,他实战经验太少了。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的头。
子弹并未如他所想地迅速让他脑袋开花。
他没空去想目标的反常,训练的惯性让他迅速扭住对方的手腕扯到背后掏出手铐铐上,并用膝盖将他的脖子死死压在地上。增援很快到达了现场,警员押着KK上了警车。吉野北人回到监控车上,他见到了还在半昏迷状态的长谷川。
一队人惊魂未定,一路上都默不作声。
“翔平,你今天太冒险了,KK已经发信号让我们撤退。尽量减少损失,这是我们提前说好的。”
“赶紧回去跟shi爸汇报吧。”
沮丧的时候话会变少,藤原树很清楚这位发小的脾性。他将狙击设备收起来,默默陪他站在天台吹了会风后,一同消失在黑夜里。
神谷健太灌下大量咖啡和能量饮料准备连夜审问这位重量级人物,跟行动小组极度紧张后的松弛疲态不同,他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斗志。
岩谷翔吾心情复杂地看着吉野北人,他知道吉野北人今天差点就被爆头了。又有点庆幸,如果他们赌错了,被爆头的就会是长谷川慎,这是很确定的。他最看重的新人比他想象得冷静,只是脸上始终有一些疑惑。
“岩谷系长,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阿司是谁。”
神谷健太的工作展开得并不顺利,KK受过严格的反审讯训练,像警校里最好的学生。不,教导他的人应该跟自己水平相当,不只是理论知识,还有大量实审经验。他们僵持了一个小时,杀手先生全程用别拿这小儿科诈我的表情,多少有一点激怒他。
“神谷前辈,我能跟你一起吗?” 吉野北人推门进来。
“不能。”神谷拒绝得干脆利落,审重要人物的时候他不喜欢外行在现场。
吉野北人像没听到一样直接拉凳子坐下,神谷扭头正要发作,对上门缝里青山陆的眼神只好转过头假装无事发生。
“高诚司是你杀的么?” 吉野北人第一句话就差点让神谷昏倒,甚至开始腹诽头头是不是有病,把这个唯一不知道赌局具体情况的当事人,毛头小子,超级外行放进来。
KK明显被这突然的提问惊了一下,罕见地换了个更防备的坐姿,低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点笑声
“没错。” 他抬起头,眼神极冷极深地望着吉野北人,那是孤注一掷无所畏惧,独狼的眼神。吉野北人盯着他没有躲,即使这个人几小时前差点爆了自己头。自己是为何被施舍回了一条性命,他亟需一个答案。
“在少年院的日子过得如何?”他的语气像寒暄。
“轻松,有人保我。”
“是你的上线保的你是吗?”
“自然。”
“你的上线是谁?”
“不知道,我们拿钱办事。你猜他们为什么请我来做脏事。”
神谷健太一脸救命啊,心想你小子就被他玩儿吧,在他眼里你,不,我们,全都是大傻逼。
吉野北人不为所动,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对面像傻子一样玩弄。
“今天袭击长谷川警官的是你们的人吧?”
这又是哪一出。
“……”
“他是你的同伴么?”
“我更喜欢用’同伙’这个词。”
“ 好的,同伙。” 吉野北人将电脑转向他,屏幕里放着的是今天长谷川被袭击的监控录像,子弹将将贴着偷袭警官那人的耳朵飞过。“难以置信,他连防弹衣都没有,却在有监控的地方来救你,你的失误差点害死他。” KK耸耸肩,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神谷健太却不着痕迹地坐直了身体,他瞄了眼吉野北人,心想也许并不是个傻子。
“KK,为什么偷高诚司的遗骨?”
“我梦到他来找我,冤魂索命,想找个高人压一压。”
“高诚司是怎么死的?”
“被我推下楼摔死的,只有两层楼,他运气不好,我可不是故意的。”
神谷健太冲吉野北人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没必要再继续纠缠了。吉野北人点点头,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清亮且温和,“ 花冈枫士雄,高诚司是你的同伴,还是同伙?”
神谷健太看着剧烈波动的心电图数据,心想生命体征从不骗人,尤其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反映最真实。此刻的KK眼神仍旧是冰冷的,瞳孔微微地开合震动,这个名字可能离他太遥远了。他的真名。
“你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我们会继续追缴你的同伙,天涯海角,直到所有人伏法,一个不留。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漏洞。” 神谷健太慢条斯理。
“或者你可以选择跟警方合作,协助警方端掉你们的上线。”吉野北人接着说,“很合算,上线对你们有压制或者手里有把柄,没人愿意一直做脏事。我们合作,大家都有回头的机会,是win-win”
“没戏。” KK终于开口,“我们的头头不信任任何警方的人,他们最讨厌条子。”
“不要紧,你愿意合作就好,杀手小队那边我们也希望你瞒着,但是警方会派人去监控他们的动向,如果有突发情况,警方会尽力护他们周全。”
“相信我,做我的线人,枫士雄。”
“相信我,枫士雄。” 那张频繁出现在梦中的圆润的脸,漂染劣质的金发,故作深沉蹙起的眉头和大眼睛,和面前这位严肃的新人警官渐渐重合,他觉得很滑稽。
阿司,这就是我冒犯你得到的报应吗。
“我们不是同伙,也不是同伴。不是幼驯染,也不只是朋友。”
枫士雄跟高诚司是打架的时候认识的,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他跟JAM男走在被不良少年喷满涂鸦的隧道里。“喂,你就是那个自称本地最强的Fujio吧!” JAM男瑟缩着跳到他背后,一脸 “不是吧又来了”的表情。跟枫士雄做朋友总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麻烦,胆小的他有最强情报网。“是幽灵栋的Tsukasa啊。”他在枫士雄耳边小声说。
“幽灵栋?女鬼咯,贞子啊?” 他扫了一眼对方精致的五官和圆润的下颌线,轻蔑地啧了一声。
不良少年的世界是愚蠢野蛮又绝对慕强的,找他约架的人实在太多,他最知道怎么点炮嘴贱激怒对手。怒气比单纯的不服更激发这群缺乏管教的青少年没有正常出口的荷尔蒙和肾上腺素。
高诚司牙齿颤抖红着眼睛冲上来的时候,枫士雄心想,“最高,这样打起来才有意思。” 兴奋和得意忘形让他马上就在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臼齿擦破脆弱的口腔黏膜,血腥气直冲鼻腔。他向后踉跄了几步,飞起一脚又被对方牢牢抓住,“得意什么呢,希望之丘第一的土狗cherry boy.”
在冒犯人这方面,暴力狂之间是彼此彼此。
他们打了比枫士雄想象中久得多的时间,对方的技巧,气势和心狠手辣程度完全跟他不相上下,一定要说为何他仍旧成了站到最后的那个,只是因为他确实更抗揍一点。
他可是野犬啊,没人要的那种。“你的父母除了打架厉害也没什么其他的优点。” 外公这么说,“也挺好,在这样的世界里,你是可以生存的。” 底层生活状态的凌乱无序像围城,外界比起无知,不如是有意对这些视而不见。金字塔底端的大人自顾不暇,而他们的后代又因着很难打破阶级壁垒的事实以一种随随便便的态度重复着同样的人生。比如枫士雄那从没见过面的亲妈,没有一点避孕常识。“我可不当妈,我还只有16岁!” 倒是青春无敌,顺产完三天就中气十足地撂下话离家出走毫无影踪,亲爹的话无外乎就是那几所菜鸡学校的某个扛把子之类的。还是青壮年的外公外婆只好把他当二胎养,衣服乱穿,倒是不亏待吃这方面,把他塞得像个憨憨壮壮的快乐小土狗。
高诚司平躺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内搭白背心被扯得破破烂烂,胸膛起起伏伏,漂亮的脸上挂了彩。枫士雄蹲在他的身边,在夕阳中俯视着他。
“打帅哥的脸,我会被很多女生骂的吧。”
他想揍高诚司很久了,倒不是因为打架牛逼,而是女人缘好。他看上的妹子最后基本都会爬到高诚司床上。“喜欢花美男是厕品。” 他叉了一口大阪烧塞进嘴里忿忿不平。“可是喜欢嫉妒的男人很逊哦。” 外婆总是这么说。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的看,即使挂了彩,也确实是很好看,不服不行。
“所以你真的还是处男吗?” 高诚司脸已经肿得跟馒头一样,还硬扯出一个邪魅狂狷的笑来。枫士雄被戳中痛处,噎了一下,正要发作,对方的手却伸了过来。
“明明是挺好看的一张脸啊,线条很硬朗,很有男人味。”
不打不相识,他们成了最佳拍档。高诚司说自己技不如人,打输了就没什么不好认的,并建议枫士雄也放下一些无用的ego,做人会冷静一些。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要在意破没破处这样的小细节。自从跟高诚司成为搭档,找他约架的人少了很多,因为高诚司总会跟人说“要约他你们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一般都会被打趴,他打架非常聪明。
枫士雄闲得发慌。
“我可不是要出风头,不帮你把找上门来的男的挡掉一点,你哪有时间把妹。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哦。” 高诚司狡猾地眨眨眼。
其实在高诚司的指点下,他确实渐渐有一些女人缘了。为了不辜负好兄弟的良苦用心,他决定跟其中一个约约会。高诚司给他梳了个背头,“你发际线长得好,我就梳不了这个发型。” 又塞给他一串套子,“不能给女生风险的,知道吗。” 枫士雄耳朵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收下。“怂你妈啊,你可是本地最强啊,大干一场吧!” 高诚司轻佻地挑起一边眉毛开车,甚至轻轻拍了拍他的裤裆。
被女生在廉价情人cafe的沙发上含住小弟弟的时候,枫士雄觉得自己一定疯了。陌生的性快感很直接,他的反应很诚实,唯一不对劲的地方是他满脑子都是阿司。是他白的发光的脸颊和嫩红的嘴巴,比大多数女生都醒目和艳丽;还有那双喜欢严厉地瞪着自己的眼睛,带着毋庸置疑的说服力,喊他冷静点,先他妈的坐下来。也有一些在旖旎的气氛音乐中加了些诡异暧昧滤镜的场景,阿司在某次群架中护住了他的后背,少年突出的薄薄背肌和蝴蝶骨带着氤氲的潮热贴在他的背上,凌厉地眼神斜睨过来嗔笑着,“傻逼,耳朵一如既往的聋。”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肢体接触实在是太多了,而青少年的性冲动就跟打架的冲动一般鲁莽。总之这奇怪的性倒错让他不知所措。女孩子从地上站起来骑到他身上,两个人陷入柔软有余弹性不足的沙发卡座上,带着温度的柔软胸脯亲昵地贴上来,枫士雄偏头躲开了她的嘴唇。
“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带套子,不能给女生添加风险哦。”真是个好借口。
“啊,那我帮你吹出来吧!” 女生带着一种大剌剌的爽朗又跪回去,玩世不恭的眼神里头一次多了一些仰慕。啊,怪不得大家都喜欢阿司,他不仅好看,而且温柔又绅士。他决定放弃抵抗诡异到底,既然已经赶不走脑海里那个人,干脆就沉浸在乱七八糟的幻想里。床上的阿司是性感又游刃有余的,白花花的身体跟自己曾经的女神纠缠在一起,女神像他此刻一样无助地半张着嘴仰着脖子喘息,乞求他再快一点。过了一会他又变成了下面的那个,被自己压着放肆玩弄方方的柔韧的胸脯。他像过去打闹的时候一样贱兮兮地搂着他,你不是讨厌别人动你乳头,我偏动。阿司漂亮的眉头拧做一团,但是他打不过自己,在自己进入的时候狠狠咬住下唇才能不哭叫出来。他说舒服吗,阿司很凶地骂他,舒服你妈!可是他舒服极了,实在顾不了那么多。
“呐~Fujio~你好坏啊!都不提前说一声啊!” 鸭子坐在地上的女生满头满脸的白色液体气得脸鼓成包子,枫士雄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拿纸去给她擦。“Fujio,你好纯情好可爱哦,我很喜欢,下次再一起出来玩哦~”告别的时候女生说。很可爱的女生,放以前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本垒。
他脚步虚浮神志恍惚地走回家闷头大睡,阿司像幽灵一样又进入了他的梦里。
那不是个春梦,是他们第一次在隧道相遇的时候,夕阳斜斜地照进来,他被自己打的挂彩的脸一半笼罩在橙色的光晕里。“Fujio,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了。”他笑着说,手轻轻的放在自己脸上。醒来的时候他心如鼓擂,无关性欲的丰盈情感就要从横膈膜里溢出来,让他感到胃痛。
外婆打来电话,告诉他外公快不行了,让他赶回乡下送终。
他觉得趁此机会跟阿司分开消化一下这到底是什么也挺好,即使对方那表情确实太哀怨悲凉了一点。对不起啊,这时候要走,只能你自己先去鬼邪高了。
“所以就是,他把你当好兄弟,你却想干他屁股。” 吉野北人忍不住打断他。解释为什么建议自己伪装成他新交的小男朋友并且直接搬去跟他住而已,无用的情报太多。虽然喜欢的人变亡魂的桥段多少值得同情,但因为这种扯淡的理由捡回一条命并且拿到人生中第一个重要任务,骄傲的警校优等生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可以这么说。” KK望着身旁不耐烦的新人警官,回忆往事,阿司跟他除了长相以外可以说毫无联系,自己那几秒的恍神越发显得滑稽。
“杀手小队里最难搞的是军师,不过鉴于他是唯一知道我的过去的人,你的脸就是天然pass卡。”
确实除了这个得天独厚的巧合,精明如军师是绝对不会相信KK会随便带人回家的。他一定又会用那种看着迷途羔羊般悲悯的眼神看自己吧,就像他们六年前第一次遇到的时候一样。
KK独自回到住处的时候,看到山彰正坐在客厅中央那张华丽到有点夸张的黑色王座上,周围整齐堆着几个已经拿胶带封好的纸箱。
“很高兴你还活着。”跟凌厉的眼神不同,他的语气很平淡。
KK扯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搬家公司什么时候到?”
“还有一个小时。” 他看了看表,习惯性将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可能不够你讲完这两周发生的事吧?你这么啰嗦。”
“我尽量。” 其实够了,编出来的故事总是比较简短。
“杀手小队所有人的身份你在系统里都是查不到的,就跟我过去一样,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名,只知道代号,告诉你其实也没什么用。” KK看着面前年轻的警官,他只撇了撇嘴,示意他继续。
“当然必要的时候,我会视具体情况试着说服其中几个来帮助我,目前我觉得把他们任何人牵扯进来都是多一分风险。”
“花冈枫士雄,成功把上线端掉的话,警部有权限给你们换干净身份重新开始,请你相信我们。” 长谷川慎真诚地说,他脖子上还留着未消的浅浅淤青,翔平确实下了死手的。
“我一点也不相信你们,但是我别无选择,赌一把也好,摆脱上线确实是我们思考过一段时间的事。” KK听出了这位警官的话里有话,然而他并不需要被反复叫全名来提醒他在警方系统里已经如同裸奔,绝对跑不掉这个事实,“顺便,长谷川警官,我还是习惯被叫作KK.”
“吉野警官,川村壱马是上线给我搞的假身份,免许证上的名字哦,嗯,底下还挂了几个公司的。你可以想想怎么称呼我比较亲昵?直接把姓氏舍掉叫kazuma怎么样?”
“叫zuma好了。 ” 吉野北人没好气的说,脸上气得红一阵白一阵,他们整个警队都被这放飞自我玩世不恭的道上之人戏弄得不成样子。
“你们宫崎人的日语语流挺奇怪,不过也随便你,Ho~ku~”
“你直接去跟他住确实是最佳方案。” 岩谷轻轻抚着吉野的肩安抚他。
“地址发过来了。” 果然如他所说,组里给他换了住处,在六本木,又是富人区。
“我能顺利跑掉都靠翔平舍身相救,请替我谢谢他。”
“为了反追踪和试探警方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你跑到乡下安全屋躲了两周,跟我们断联也是怕暴露,就这么简单?翔平每天盯着警方的情报,好多天都不说话了,他如果要揍你……”
“我会站着不动等他出完气。”
“KK,你还有我不知道的安全屋啊,我以为至少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比起怀疑,KK觉得他是有点生气了。
“你还有事情瞒着我,趁早招了吧,你玩儿不过我的。”
“我没打算瞒着你,yamasho. 只是觉得人到了比较好解释。”
山彰挑起了一边眉毛,狐疑地看着这位爱徒。
他们之间确实没什么秘密,因为KK是他捡到的。
六年前,他跟Likiya, 阵刑满出狱。他们三个都是元警察,因为追查水很深的涉政案件被上司构陷入狱,不大不小的罪名,不长不短的刑期,但三个人,不,应该说是四个人,在狱中都遭遇了犯人疯狂的报复。他们在寡不敌众的艰难处境里苦挨了一段时间才咂摸过来,有人根本没打算让他们几个活着出去。犯人也好,视而不见的狱警也好,都是被买通的。
武知课长很快就用磨尖的牙刷柄刺了大腿动脉。
他太正直又理想主义,而且已经四十多岁了,无论如何受不了这种冤屈和侮辱的。很快,他太太精神失常的消息传来。
“啧,该死的不是他。” 隔壁牢房的犯人低沉的声音在午夜里像幽灵的呓语。
山彰没有回答,他只靠着墙思考明天要如何活下去。
针对他们三位的暴力行为很快消失了,山彰放风的时候拜访了那位神秘的“邻居”。他一张极阴郁的脸上满是高深莫测,一只灰色的义眼和身体上密密麻麻的纹身都明示了他道上的身份。其实山彰对他略有耳闻,即使他们课并不负责涉黑案件,此人名雅,属于自投罗网,所有的线索追到他这里一律断得一干二净,现在山彰对他的能量自然有了新的认识。
“你错了,山彰,是主在帮你。” 他面色平静地指指天空,““该死的另有他人,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课长的孩子还没成年吧?你们可要好好活下去啊。” 他说。
山彰内心嗤笑了一声,心想没有无端而来的救世主,何况自封救世主的通常不是什么好人。
三人顺利熬过了两年刑期,当然回不到警察系统,甚至因为带着案底只能过着边缘的生活,他们带着几个半大孩子狼狈挣扎。“救世主”恰到好处的出现,递给他们一张带着照片的任务,阵看着厚厚的信封出神,Likiya没有犹豫地收下,他的脸色很阴沉。
“绑架而已,我一个人去吧。” 山彰说。
山彰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到了KK,或者当时还是叫做花冈枫士雄的少年。废弃的停车场里,有人只拿着一把螺丝刀机械地捅着身下那个已经死透一动不动像破布一样的尸体,黏稠的血液星星点点地溅在他的脸上。山彰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走上前发现绑架对象显然已经被来路不明的第三人“撕票”了。但他一向冷静,只蹲下捉起少年拿着螺丝刀的手,对方看起来精神状态堪忧,眼神疯狂又空洞。
“他已经死了。”山彰拍拍他的脸,试图唤回他的神智。
“都结束了。” 随着这没头没脑的回话,少年松了手,螺丝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咚~
“我去开门。”KK起身,山彰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吉野北人穿一件提花的毛衣,新染的金发在浮夸的玄关顶灯下闪着光。
“Hoku, 这是我的好朋友Yamasho. Yamasho, 这是Hoku,我的男朋友。” KK稀松平常地介绍着,将行李箱拖进屋,又从玄关给吉野拿了拖鞋。吉野盯着他笑,手亲昵的摸了摸他的后背。
“这么好看,不愧是你。” Yamasho笑得很和善。
“你先去屋里理东西吧,我送一送Yamasho. ”
Yamasho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后颈上,带着薄茧的粗糙指腹在他半长的发间摩挲,像想要衔起幼崽的母猫,傍晚的风吹在他们脸上。KK不用看就知道Yamasho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一直要你向前看的。” 他叹气。
“我说了很多次了,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是无所谓明天的。” 这么多年,他对自己有今日没明日的狂浪作风,乖张放纵一直睁一只眼闭一眼,别说挥霍金钱,到处乱睡,连住处都往浮夸的找。毕竟对他来说,这已经是麻痹精神最“健康”的一种途径了。更早的时候,自己无数次满脸汗和泪的醒来,声嘶力竭地哀嚎的时候,Yamasho也是这样手放在后颈安抚他,反复对他说,“这不是你的错,KK,他的死不是你的错。”
“但还是谢谢你,Yamasho.” 他将颈后的手拿下来,双手攥在手心。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值得信任,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是爱他的话。
在他向死神多讨来的每分每秒里。